西 厢
编剧：南薇
一 遊殿到借厢
（唐代。贞元年间。
（普救禅寺，座落於蒲城东隅。
（是天册金轮武则天娘娘勅赐的功德院。
（也是河中的胜迹。
（朱门、粉堞、精舍、迥廊……
（落花时节。
（檀越们常来瞻仰着钟楼宝塔……
（新雨霁，艳阳放。
（疏疏落落地……
（几个小僧，打扫着残英落花……
齐唱 雨过天青又斜阳，
流水落花添惆怅。
普救寺
钟无声，鼓不晌，
几疑人间是天上。
（一个小沙弥奔来了。
（他指手划脚，说与众僧……
小沙弥：师兄，老夫人回来了，崔老夫人回到院中来了！
（他们无暇置答，即分头驱散了随喜的善男信女。
（连自己也避过了。
（移时……
（三五婢仆，簇拥着哀容伤神的崔氏孀妇，无声地行来。
（夫人挽了欢郎，以袖掩面，悲戚未已。
（侍婢红娘，随同莺莺，步於身后。
（她们浅抹淡妆，穿着缟素衣裳。
（将及角门，夫人举步不前，有所思……
（莺莺抑住悲啼，婉语来劝。
双文：母亲，方才见了爹爹棺木，已然哭过。如今，既离了殡舍，怎的又要伤心？弟弟，你总不知道劝解母亲！
欢郎：才即劝好的，不知怎的，走到这里又伤心了！倒来怪我！
夫人：唉！我想起相国在日，官居极品，奴仆成群，真是说不尽的荣华，道不尽的富贵！而今……而今呵，转眼之间，便如烟散云消……子母孤孀途路穷。叫娘怎不伤心？
红娘：啊，夫人，你若再是这般光景，岂非又惹小姐难受？
（一句话触动了她，也哭了。
双文：爹爹……
欢郎：这倒好，如今，你自己哭了！
夫人：双文，再不好伤心了！都是你这婢子，惹哭了她！
红娘：呀，这祸反是我惹的了！
（双文强敛愁容。
双文：女儿不哭了，娘也休哭。
（夫人合是颔首。
夫人：不哭了，不哭了！唉！
老仆：老夫人乏了，早些歇息才好！
夫人：原是啊……这暮春天气，闷得紧呢！红娘，想是路途不宁，你看这庭院之中，竟也无人遊赏。你与小姐，梳洗过后，不妨伴她到此玩赏、玩赏，务必忘了愁烦！
红娘：遵命。
（婢仆们将夫人引入角门。
（行间……夫人犹频频西望。
齐唱 春去不共人商量，
寂寞僧院日月长。
万种愁闷无处诉，
祗能够，遥望博陵旧家乡。
梨花院落门双掩……
（红娘进入角门。
齐 唱 这时节，西洛来了主仆俩。
（张珙携小童，信步到比此。
张珙： 唱 上佛殿，过法堂，绕遍迴廊，
参菩萨，数罗汉，又下了禅堂。
离却那，钟楼宝塔到院旁……
小童：相公，塔影将园，时光不早！不如回去。
张珙：童儿，你我脚跟无线，遊艺中原。历九州，贯百川，从无倦色。这里鸟啼花落，景色宜人，正好遊赏，如何就走？
小童：只是又叫状元坊的小二哥等了！
张珙：遊罢回店，也不为迟。你来看，这角门以内，便是你我方才塔上所见的院落！
小童：遊兴虽浓，肚子好饿！
张珙：又来了！
（他推了推角门。
张珙：呀！
小童：可是？门儿上了锁，都吃斋去了！
张珙：当想个法儿进去才好。
小童：法儿我倒有一个。
张珙：快说，快说！
小童：我去找个和尚来。
张珙：速去，速来！我在这里侯你。
（他遥望小童跳跃而去。
（有顷，似有所闻……
齐唱 猛听得，莺声燕语飞过墙。
红娘：小姐，小姐！这里来啊！
双文：来了。
（他骤闻此声，殊觉惊异。
张珙：小姐？来了？奇啊……
齐唱 他闻得麝兰扑鼻香。
张珙：是哪里吹来的清香？
齐唱 他闻得环珮叮噹响！
张珙：是哪里传来的声响？
齐唱 不知人儿在何方？
张珙：这声息，又在哪里啊？
齐唱 她们奉严命，解愁闷，到处遊赏！
（他依着粉墙，寻入深处。
（角门启，红娘手执纨扇，引双文出。
（她拈花微嗅，步及庭心。
红娘：姐姐，看连日不爽，园中又是一番景色了。
双文：前日万紫千红·於今红断香消……唉！这三春花事，转眼凋零！能不使人愁怅？
红娘：姐姐，再休管它花落花开，你但忘却那些闲愁才好！
（双文回眸，正逢张珙。
（四目相接……
（寺钟锵然，木鱼如数。
（张珙目定神摄，不能遽语。
（她亸香肩，只将花笑捻……
红娘：姐姐，你看那遊蜂浪蝶惹，向你身边来了。……（掷去花枝）。
双文：红娘，我看母亲去！
（她们绝不俄延，姗姗竟入。
（忽焉，回眸一顾……
（朱门紧，兽环静，人声寂，
（不闻钟声，不闻木鱼，
（闻雀喧……
张珙： 唱 五湖四海全走遍，
谁想这里遇神仙！
见过了，人间美人万万千，
似这般，惊才绝艳世少见！
她把鲜花插在乌云边，
把翠钿贴了芙蓉面，
她是眉儿弯弯指儿尖，
是樱桃小口无限甜！
她未开言，先含羞……
（齐念）：红娘，我看母亲去！
张珙： 唱 行一步，也叫人怜！
一个是，月里嫦娥出了殿；
一个是，南海观音到凡间！
杨柳细腰软如绵，
轻移莲步春风前。
见芳草低处脚印浅……
（白）这一步是去的，那一步也是去的，这一步勾将过来，脚尖对着脚尖，便是她向我留情之处了……
（他拾起花枝，展玩再三。
张珙：怎当她，临去秋波那一转呵！
唱 我便是，铁石人儿也情意牵！
眼花撩乱口难言，
魂灵儿飞上离恨天。
（白）馀香犹在，环佩声远。杨柳依旧，鸟雀高喧……
唱 她遊丝惹了我桃花片，
问东风，可摇了她垂杨线？
望眼穿，涎空嚥，
难消遣，怎留连？
咫尺粉墙天渊隔，
恨天公不与人方便！
（小童竟是找着个小和尚来了。
法聪：原来是位相公！恕法聪失迎。阿弥陀佛！
张珙：法聪，此事你若不与我个方便，我就怨死你这小和尚！
法聪：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小僧与相公绝无瓜葛，怨也无益。
张珙：只与我方便，便不怨你了！
法聪：请教！
小童：我早便说与你知。你只把角门打开，便是方便过了。
法聪：啊呀！这位相公，那里须去不得，里面有女眷住着。
（张珙抚掌。
张珙：好啊！出家之人，不守清规！内院之中，却有女眷出入！
法聪：敢问相公高姓大名？
张珙：姓张。
法聪：弓长张？大族也！昔日张子房，能言善辩；张翼德，勇猛无双！相公之姓，既有文才，又有武略！尊讳是？
张珙：名珙。
法聪：斜玉旁一个共？
张珙：是啊。
法聪：好啊！珙璧乃是最为值钱的东西，请教大号？
张珙：君瑞。
法聪：必是君子之君，祥瑞之瑞？
张珙：是啊。
法聪：更是好！请教仙乡何处？
张珙：西洛。
法聪：啊呀，好极了！洛下多才子，西方出美人啊！
张珙：啊？
法聪：哦……呵，呵，西方出圣人啊！相公欲知究竟，请到禅堂拜茶！
张珙：不消。
法聪：方便的！用些点膳？
张珙：不消。
法聪：方便的，方便的！顺便缘薄上写些……
张珙：啊！
法聪：呵，呵，原都是方便的！请教……
小童：这许多请教！你将我肚子也请得叫了！你倒是开了这角门，直捷了当！
法聪： 唱 门内眷属不寻常，
博陵崔氏有声望。
赫赫当朝崔相国，
这里原是他房廊。
张珙：相国缘何要在寺侧，造此房廊？
法聪： 唱 相国他把别院造，
原为了，终老林泉度时光。
不想屋宇方落成，
却被接引上西方。
崔夫人，扶了棺木回故乡……
张珙：为何不去博陵，却旅櫬在萧寺？
法聪：丁文雅部下兵变，孙飞虎聚众作乱……
唱 道路间阻不能往。
家师是，相国亲手来剃度，
因而就，迎入普救暂停丧。
指望早日得宁靖，
再离蒲东把路上。
张珙：崔氏随带多少眷属？
法聪： 唱 崔氏身后甚萧索，
孤儿寡妇相依傍。
张珙：她，叫什么？
法聪： 唱 那哥儿名字叫欢郎，
他犹未成年也非亲养。
张珙：我问那小姐啊！
法聪：这千金呵！
唱 崔莺莺，崔无双，
她身旁，尚有个侍婢……
张珙： 唱 ……是红娘！
法聪：啊，相公怎便知晓？
张珙：方才在此，已是见过。
法聪：哎呀，崔老夫人，治家严谨。即三尺童子，不奉呼唤，不敢擅入中堂。你好造化！
张珙：若非造化，如何得见莺莺小姐？法聪师父！
（竟是一躬到底。
法聪：不敢，不敢，相公施礼，有何见教？
张珙：相烦一事。
法聪：请教！
张珙： 唱 你借我，半间僧房如何样？
法聪：唔！这个……
小童：相公，状元坊的小二哥……
张珙：旅舍之中，烦扰不堪。
法聪：敝寺即有空房，其奈小僧，不敢做主。
张珙：这里白金一两，权请收藏。若方丈问起，便说小生无意求官，有心听讲。谅来不妨。
法聪：相公何须叮咛，但请放心！
（接过白金。
唱 些些房金好商量。
（白）出家人慈悲为本，方便为门。阿弥陀佛！
（红娘忽而闪出。
红娘：啊！法聪师父，我问你，几时才做得好事？
法聪：小僧不敢多做坏事……从来不做。
红娘：不是啊，夫人着我来问问长老，几时才好与我家相国，做了好事？
法聪：哦……你我同去问过方丈，便知几时能做好事。相公请少待。
张珙．不妨。
（法聪、红娘自去禅房。张珙目送。
小童：原说相公怎的饥饿也不管，客店也不回……遇到个做好事的人了！
张珙：不许乱讲。速去店中，取了行装，我在这里侯你！
小童：相公究竟想些什么？也须让我知晓才好！
张珙：日后自然知晓。慢慢再讲，速速去来。
小童：是了。相公千万不可又走开去！
张珙：只在寺中，不去别处。
小童：我去了！（下）。
齐唱 童儿才离相公去，
张珙又把双文想。
张珙：她眉儿是浅浅描，她脸儿是淡淡装，举止端庄，无半点轻狂。小姐呀，小姐！我若与你匹配成双，我纵是虚掷了十载寒窗，便捨却了名题金榜，又待何妨？又有何妨？
唱 我忍教，十年不识君王面，
愿向天台作刘郎！
桃源近，无路往，
谁想仙姬从天降！
（红娘回院，张珙迎揖。
张珙：小娘子，拜揖！
红娘：先生万福。
张珙：小娘子，莫非是莺莺小姐身旁侍婢红娘？
红娘：我便是。何劳动问！
张珙：红娘姐姐，如何不知？
红娘：不知……
张珙：小生姓张名珙，字君瑞，西洛人士，今方二十三岁，正月十七子时所生，尚未娶过妻房……
红娘：我又不曾问过你来，要你那生年、月、日，时辰、八字何用？
张珙：小生有一言相问。
红娘：问来。
张珙：敢问，小姐可常出院？
红娘：谁家小姐？我家小姐？不出来便怎么样？出来又怎么样？先生是个读书君子，道不得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家老夫人，虽是孀居，治家极严，凛若冰霜！先生绝无瓜葛，何得如此？对我妄言，可以宽恕。若夫人知悉，岂便干休！今后，当问的便问；不当问的，休得乱问！
（红娘正言厉色说罢，迳入。张珙丧然若失……
张珙：这想思，是害煞我也！
唱 既然你，惧怕家法畏高堂，
就不该，临去秋波向我望。
你那里，国色天香多端庄，
我却是，一表人材也温良。
我与你，郎才女貌年相妨，
为何么，有情装做无情样？
你何苦，眉儿淡淡再思张敞？
定要到，春色飘零才想阮郎？
若是你，心中有我张君瑞，
就合该，一无拘束不怕娘！
而今是，巫山远隔天一方
空叫人，牵肠挂肚难安放！
你掉下，一天风韵，
我害起，万种思量！
你忒虑过，你空算长，
怎不见，黄莺儿作对蝶成双？
红娘又年纪小，性气刚，
怎解得，小姐心中风流况？
今生难成并蒂莲，
前世烧下断头香！
待思量……唉！
乍相逢，记不真，娇模样……
法聪： 唱 我与你，请来了法本老方丈。
（法本迎上。
法本：张先生下顾，老衲有失迎迓，恕罪，恕罪！
张珙：久闻清誉，无缘拜谒。今日得见，三生之幸！
法本：先生此来，想是上京取应？
张珙：小生无意求官，有心听讲。
法本：晨昏听讲，呵，何须商借房廊？
张珙：这客旅烦嚣，不能攻读文章。房金按月，任凭多少。
法本：先生客中，不消如此。
张珙： 唱 岂不闻，秀才人情纸半张，
师父你何须多推让！
法本：寺内颇有空房，但管选择。若无当意，便与老衲同榻，也未尚不可。
张珙： 唱 我不要，香积橱，高楼长廊，
也不要，枯木堂，佛院僧房，
更不要，禅堂外，南轩东墙，
我祗要，别院旁，一所西厢！
法聪：西厢！好所在！那里听经也方便，读书也方便，什么都方便呵！
法本：相公欲借西厢，原无不可。只是西厢与别院，近在咫尺。而今崔老夫人停丧在内，相公倒不可胡行乱走才好。你不见方才还差了个小娘子前来问话？
张珙：不想崔家身后，如此萧条。连男儿也没有，竟差了个梅香来问话。
法本：相国小姐，至孝成性。为报父恩，特命她来问明斋供之期，以便追荐相国。本月十五，就将完此功德。
张珙：却是如此……（灵机一动）唉！
法本：先生，缘何长叹？
张珙：小生自从父母见背，数年之间，湖海飘零。并不曾有一陌纸钱，追荐父母，因此叹息！是了，如今相国千金，既有报亲之意。敢望长老，慈悲为怀！我这里备钱五千，怎生也让小生带得一份斋，附荐先人。
法聪：先生客中，不消如此。
法本：人子之心，不可不依。
（法聪收了这五千铜钱。
法本：法聪，快去塔院侧边，收拾西厢。与张先生下榻。
法聪：相公可有行装？
张珙：少时便来。
（法聪乃去。
张珙：十五那天，小姐来否？
法本：人子之心，那得不来？
张珙：我也料她必来……法本长老！
法本：啊？
张珙：若夫人知晓？
法本：夫人便知，也不妨事。老衲自与你铺排。先生，请至方丈小坐。
张珙：长老请！
（法本导张珙入内。
（红鱼青磐，料是吃斋时分。
（遊人归去也。
（小僧零落又寂寞地收拾着。
（转眼间，月色横空，花荫满庭。
（张珙信步到此。
（他蹑着脚步儿行，侧着耳朵儿听……
张珙： 唱 碧海青天月栊明，
我对月伤情难安枕！
长吁短叹千万遍，
心绪恶，说不尽。
廻廊静，更儿近……
（一更以后。
张珙： 唱 见粉墙，不见意中人。
（白）日间听法聪说起，小姐每夜必来园中焚香。想是此处，可以得见！
唱 因此我，抛了书本，离却书斋，
悄悄行、悄悄听、悄悄等……
等待那，齐齐整整、娉娉婷婷的
小姐崔莺莺！
樵楼已然起初更，
玉人却是无踪影。
料是你，晚妆未罢犹梳洗？
谅是你，夜露已深添衣襟？
再不然，灯下读书出了神？
红娘你，就该与我催一声！
除非是，夫人忽然动了兴，
她与你，平白无故把话论。
她是说东说西说不完，
你便左走右走走不成！
我却横等竖等等不着，
偏红娘，你不言不语不问讯！
（白）小姐呀，小姐，这光景，你是不出来了？既是如此，我也更不等候，我便跳过墙来会你！岂但会你，还要问你！我问你，因何会少离多，有影无形？因何会少离多，有影无形？我看你有何话说？看你有何话说？
内声：红娘，与我安排香案。
张珙： 唱 猛听隔墙小姐临，
风送衣香细细生。
踮着脚尖抬眼望……
（白）穿芳径，步空庭，凭曲栏……仪态万方，百媚横生……不是嫦娥，不是湘妃，不是洛神…果是我那小姐茑莺！天呀，天！多谢你月朗风清，使我看得明，看得真，看她比初见时还更齐整！呀！
齐唱 这香烟，遮掩了崔莺莺。
张珙：唉！既无轻云，又无薄雾。却香烟人气，两不分明！
吟 月色溶溶夜，
花荫寂寂春。
如何临皓魄？
不见月中人！
内声：红娘，好清新的诗句！
（双方忽而长叹。
（万籁寂静。
内吟声： 兰闺深寂寞，
无计度芳春。
料得高吟者，
应怜长叹人！
张珙：好应酬得快呵！
（他一跃上了太湖石。
张珙 ：唱 我高高的吟，你低低的应，
我是清新你聪敏！
一言一字天籁音，
真不枉，你小名儿唤莺莺！
你为我惺惺惜惺惺，
我与你，隔墙酬和到天明！
内声：啊，姐姐！夫人有命，及旱回房去吧！夜深了！
内应声：是呀，夜深了。及早回去吧。
张珙： 唱 这一声回去，我心头惊！
惊，惊，惊，惊得鸟飞花弄影。
（白）小姐，你这一去，却不打紧，你是如何打发我呵？
唱 抱怨红娘，你太薄情！
你，你，你，强逼小姐她依严命！
（白）去了，去了，当真的去了！
唱 我，我，我，顾不得，苍苔路，滑又冷，
也，也，也，顾不得，花枝叶，乱纷纷……
（白）是啊，我便撞得过去，看她说些什么！
唱 擎起罗衫跟踪去……
（漏转二更。
张珙：呀！
唱 忽闻又是一更尽！
（白）我便是闯进角门，直到莺庭。掀开湘帘，会得莺莺。我是悄悄的相问，她也低低的答应……又便如何，又便如何？
唱 我为你，怨不能，恨不成。
便归去，灯不明，梦不温，
坐不安，睡不宁。
淅泠泠，风透窗櫺，冷围屏、寒衾枕、人孤零！
（白）夜阑人静，风寒露冷，这凄凉呵！
唱 凄凉景，实难忍，
想来是，你无缘，我薄命！
唉！
唱 她已然，眼角留情心事传，
口虽不言心相印。
（白）祗消有一天……有一天……这一天，花妍月园，画堂生春……我共小姐，海誓山盟，成了嘉庆……了却我那相思之苦，了却你那酬和之情！祗消这一天……定有这一天……
（他思及深处。
齐唱 一天好事今宵定，
两地酬和证同心。
从今后，再不去梦中寻，
祗须在，碧桃花下耐心等。
——幕落——
二、佚失。
三 听琴到跳墙
（云敛晴空，冰轮乍涌。
（园中风扫残红。
齐唱 世事从来难猜想，
恩仇一旦便相忘。
漫漫长夜多寂寞……
张珙：月儿呀，月儿！我盼了你多时，你竟自上来了！
齐唱 天天园中烧夜香。
（红娘伴同双文，分花拂柳到此。
红娘：姐姐，你看月儿都出来了，快烧香吧。
双文：红娘，我哪里来的心情，烧什么夜香呵？咳！月儿呀，月儿！你出来做什么？
红娘：姐姐，那月儿，正是为你出来的呢！
双文：这一炷无灵无验的香，不烧也罢！
红娘：惟有今夜，不可不烧！
双文：怎么？
红娘：你看呀，天上好大一个月阑！你只管烧你的夜香，天可怜你，说不定今夜就有些灵验！
双文： 唱 想嫦娥，西没东升无人共，
偏是我，深锁绣闺被人搬弄！
任凭你，罗帏数重隔东风
那罗帏，终究围不住广寒宫！
红娘：姐姐，你在说什么？
双文：噢，没有什么。我在看桂花呢。
红娘：是呀，如今三月天气，春桂犹不开放。想是折桂的人尚未到来，他不愿开放！
双文：休得胡说，还不与我上香！
（红娘点香。
双文：这一炷香，愿亡故父亲早升天界；这一炷香，愿中堂老母福寿无边。这一炷香……
齐唱 心中无限衷肠事，
唯有默默祝苍穹。
红娘：姐姐，这一炷香，每夜总是无语。待我来代你说了！这一炷香，愿一个才华盖世的姑爷，与小姐白首偕老，永结同心！
双文：啐！你倒说得好听！
红娘：好听的还有呢！
（一声轻咳，在隔墙外，琴声正起。
红娘：姐姐，这是什么声响？
双文：你猜呀！
红娘： 唱 是不是，金步摇，响玲珑？
是不是，玉珮环，声叮咚？
是不是，檐前铁马破长风？
是不是，窗外玉漏遥相送？
是不是，金钩动簾栊？
是不是，梵王宫里撞夜钟？
双文：都不是的！
红娘：都不是的？
唱 声声细细在墙东！
（白）姐姐，倒底是什么声音？
双文：啊呀，你连琴声都分辨不出来了？
红娘：是……琴声呵！
唱 却原来，西厢有人理丝桐！
双文：红娘，这琴弹得好呢！
红娘：是呀，与做诗一般好听！
双文：你……
红娘：你听！
张珙： 吟 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若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红娘：啊呀，夜露深了，我与你拿衣裳去！
张珙： 吟 张琴代语兮，欲诉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徬徨。
愿言匹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
双文： 唱 别恨离愁一曲终，
相思尽在不言中！
你思无穷，我意早通，
又怎奈劳燕各西东！
你我知音心想同，
这感怀，却招得，肠断心痛！
你是个，影里情郎情独钟，
我是个，画中爱宠思无穷。
只落得，心儿里想，口儿里唸，
那得一梦两相逢？
休看它，疏帘风细窗棂空，
抵得云山几万重！
便是巫山十二峰，
那巫山上，也有高堂梦！
怎得个人来把信送？
有谁能与我消息通？
红娘：什么通不通，梦不梦的？你倒是冷不冷呀？
双文：啊呀，你这样的冒失！你吓了我一跳！
红娘：你吓了一跳？你不知，我也吓了一跳呢！
双文：你又吓些什么来？
红娘：我闻说，张先生他要走了。
双文：红娘，你见得他呵，千万与他说，叫他再住些日子。你就说……
红娘：说什么
双文：就说……
红娘：怎样说？
双文：说……
红娘：你说呀！
双文：就说……我母亲近日虽有些说话，我一家受你活命之恩，自当图报。咳，这都是我那口不应心的糊涂母亲，平白的就疏远了！
红娘：姐姐，糊涂不糊涂在娘，疏远不疏远在你，说话不说话在娘，图报不图报也在你呀！
双文：红娘，你那里就懂！这并非是我要留他。
红娘：姐姐，我懂呵！你原不要留她，你是替你那糊涂的娘留他。明日一早，我便与你说去。姐姐，风也起了，香也熄了。夜深露重，再不回房，万一受了风寒，夫人多疑，只道小姐还害了什么病呢！
双文：害了什么病？
红娘：喏！你看，我咳嗽了！
双文：红娘，收拾香案，回房去吧！
红娘：风呀，风！我们回房去了！是热呵，还是冷呵，明天须有个消息呵！（举起怀藏的信柬）。
（红娘撤了香案。浮云掩月，一灯远去……
（夜莺鸣，晨钟擣。
（曙色初透，花香日暖。
（双文梳洗过后，即来园中。
（回顾无人，拿出袖中书柬，正欲拆读……
（忽来红娘。
双文：红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红娘：来侍侯小姐。
双文：不用侍侯。
红娘：是。
（红娘转身而去。双文又欲拆读，又见红娘至……
双文：红娘，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红娘：陪伴小姐呀。
双文：不用陪伴。
红娘：是。
齐唱 这一个，悄悄的去，又悄悄的回，
那一个，颠来倒去不厌烦。
但见她忽然皱双眉，
低垂了粉颈朱颜改。
（她正欲退，她已然喊。
双文：红娘！
红娘：咳。
双文：你与我过来！
红娘：小姐不用侍侯，也不用陪伴……
双文：我有话问你！
红娘：是。
双文：这简帖你从哪里来？
红娘：小姐叫我去，我才带了这简帖来。小姐不叫我去，我还敢去向他讨来不成？我又不识字，知道他胡写些什么！
双文：我是相国女儿，我几曾看过这些东西？我是受人戏弄的吗？你如今倒推在我的身上！我告诉母亲，还怕不打你个半死！
（红娘把信抢在手里。
红娘：不劳小姐去告诉夫人，我自己去出首便了！
双文：你到夫人那里，出首谁来？
红娘：那个写信的东西！
双文：红娘，饶了他这一次吧！
红娘：还怕不打他个半死！
双文：我正不曾问你，你是怎样与他说来？
红娘：说什么？我是什么都不曾说！
双文：啊呀，红娘，你好健忘！
红娘：我忘了什么？
双文：你还不健忘？只隔得一夜，便不记得！
红娘：噢！这个吆，我不敢多说。夫人知道，可不是玩的！
双文：红娘，我不声，你不响，他不说，夫人怎便知道？就说说吧！
红娘：我说，小姐替娘留住哥哥，千万请哥哥再住些日子。
双文：以后便怎样？
红娘：以后，就没有说过什么。
双文：他又怎样？
红娘：他病着呢！
双文：怎么，他忽然害起病来？
红娘： 唱 他是不分晓夜将佳期盼
盼来的，只是墙上画饼充饥难。
留他在此又何为？
他已然，是骨瘦如柴怕动弹！
红娘：当日夫人之言，两厢僧俗人众，无不听得。如今夫人忽然变卦，叫他有何颜面再见两厢僧俗人众？更无颜面来见小姐与我。因此一夜思量，便病入膏肓！他还说，与其这样，他不得探望小姐，小姐不得探望於他，不如死了也就罢了！他说着便要自尽，是我一时也顾不得授受不亲，只得口头介劝，手下阻拦，才不曾弄出事来！
双文：红娘，何不请一位太医，看看他的症侯？
红娘：他也没什么症侯。他的病情，不须太医看。只须……
双文：只须什么？
红娘：周瑜的病，诸葛亮能医。他的病不须太医看，只须……
双文：红娘。
红娘：你……想太医如何医得？
双文： 唱 红娘说话没遮拦，
被人听见惹祸患。
我与他无非兄和妹，
谁叫他，梦里成双觉后单。
红娘： 唱 徒然招来大麻烦……
双文： 唱 凭空添了愁无限！
双文：便是我家亏待於他，他怎好如此待我？写封回信与他，叫他下次休得这般！
红娘：姐姐，你写什么？你何苦又写什么回书？
双文：你懂得什么，好没分晓！
（她拂袖而去。
红娘：倒是我没有分晓！
唱 昨夜听琴时，
露重湿罗衫。
你不胜寒冷却忍耐，
险些儿，隔墙化作了望夫山。
原是你，拨云拨雾将他盼，
我好意，传书递简你嫌烦。
不搜自己错，无端将人怪，
我这里，为好成歹反被冤！
小姐呀，你巧语花言装什么呆，
又何苦，愁眉苦脸背人叹？
（双文持书上。
双文：红娘，你去对他说……小姐……乃兄妹之礼，别无他意。再休胡思乱想。
红娘：小姐，你又来！
唱 你分明将他命摧残！
双文：咳，你太噜囌了！
（掷信於地，竟自回房。
红娘：咳，小姐，你将这个性儿，向谁使呀？
唱 好叫我左右做人难！
（角门开处，张珙入院。
张珙：啊呀，红娘姐姐，你也太不尽心了！如何这许久时侯，音讯全无。叫我等得好苦！
红娘：是我不肯尽心？先生头上有天呢！你那个书简里，说些什么？
张珙：小生书简，是一道会亲的符簶！
红娘： 唱 张先生，张秀才，
红娘做事不轻慢。
从今后，我相会少，你见面难，
比，月沉西厢、凤去秦楼、云敛巫山，
就， 你再也不必将我等、将我盼！
如今是，酒阑人散成云烟，
再大的好事也无从谈！ 张珙：红娘姐，红娘姐！此事你若不管，小生更无别路！
红娘：小姐回书在此，你自去看来。叫我又有什么办法？
（张珙拆书观看，惊喜莫名。
张珙：哈，哈……不料今天，有这样的喜事！
红娘：怎么讲？
张珙：你家小姐信里，约我今夜到花园中来！
红娘：到花园去？约你去做什么？
张珙：相会呀！
红娘：我不信！
张珙：信不信由你。
红娘：你读与我听听看！
张珙：你听！“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这是说，等月亮上升的时侯，你家小姐便开了门等我。“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是叫我跳过墙去。
红娘：是这样解的吗？
张珙：我是猜诗谜的老手，怎会解错？
红娘：真是这个意思？
张珙：本来是这个意思！
红娘：你不会解错？
张珙：这样浅显的诗句，再要解错，如何还称秀才！
红娘：小姐呀，小姐！你倒好！那里见过寄书的人，却颠倒瞒着带书的？我与人送了一封信，你便恶语伤人。如今你自己约下人来，却叫我来回奔波！
张珙：姐姐，小生是读书之人，花园墙高，如何跳得过去？还请姐姐与我设法才是！
红娘：小姐命你跳墙，你便跌死，也该去跳！此事与我无干！
（她把张珙赶出角门，正欲进去……
（张珙攀墙而呼。
张珙：红娘姐姐，今日这场好事，原是你大力玉成。你小姐怕你嘲笑於她，故而相瞒。姐姐要看在我的份上，不要怪她……
红娘：我就是不怪她，也要看她……
（她掉头自去。
张珙：好，你不帮我，我也要跳与你看。日光菩萨呀，日光菩萨！你若与张生无仇，早些下山去吧！
齐唱 才见红日迟迟下，
又看淡云笼月华。
良夜寂静闻钟鼓，
烛影摇红照落花。
（红娘、双文重来院中。
红娘：姐姐，方才下了一阵微雨，这香不烧也罢！
双文：已然到得园中，如何不烧？
红娘：你看，鞋儿也湿了！要烧也到前庭去烧！
双文：鞋儿已然湿了，何苦再去前庭？
红娘：这一炷无灵无验的香，不烧也罢！
双文：你看月儿都出来了，快烧香吧！
红娘：那月儿，正是为你出来的呢！
双文：休得胡说，还不与我上香！
红娘：这书呆子，不要真的跳墙下来！
张珙：啊，小姐
红娘：喔，你错了！
张珙：小姐，并没有错！我是张君瑞啊！
红娘：啊呀，我是红娘啊！
张珙：红娘……啊呀，多有开罪！
红娘：幸亏来的是我，你错了还不甚要紧。若是夫人来了，你也这样一抱？
张珙：小生真是该死，该死！
红娘：我再问你，我家小姐，真的约你来的？
张珙：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若是这首诗意都解不来，还算什么秀才？
红娘：好。张相公，你却休从门里去，还道我接你来。你跳过这墙去！
（张珙果然越过粉墙。
双文：是谁？
张珙，是我，张君瑞。
双文：你夜深更静，到此何事？
张珙：这，这……不妨事的。
双文：那个与你说不妨事的！你再不走，我要喊叫了。红娘，有贼！
红娘：小姐，哪里有贼？
张珙：我呀。
红娘：哦，还是张相公。你怎么到此来了？你是谁叫你来的？
张珙：这个……我是谁叫我来的？
红娘：问你呀！
张珙：我……这个……一时想不起来了。
红娘：你想想看，从哪里来的？
张珙：我跳墙来的！
红娘：啐！
唱 我道你学问海样深，
谁料你色胆天来大！
夜半三更入人家，
非奸即盗就该拿！
折桂客做了偷花郎，
龙门不跳钻篱笆！
红娘：啊，姐姐。他既读圣贤之书，不违周公之礼，放着红娘在旁，全不避瓜田李下！难怪你担着惊，受着怕，动了怒，变了卦，这样吧，我去告诉夫人，送他到公衙！打他个四百！
双文：啊，红娘！看我面上，饶过他吧！
唱 活命之恩当报答，
寅夜到此未免差。
此事若被夫人知，
那时问你有何话？
红娘： 唱 难怪夫人要责怪，
便是我也要问他！
红娘：我问你，这个墙，是谁叫你跳的？
张珙：是……这个，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双文：真是岂有此理！
（双文竟自回房。
红娘：好一个猜诗谜的老手！有勇气的秀才！你的诗面哪里去了？难道一时也想不起来了？我看你呀！
唱 再休提春宵一刻千金价
去寒窗重守十年寡！
——幕落——
四 会真到拷艳
（风静帘闲，纱窗香散。
（楼阁。一抹残阳。
（双文晚妆初过，红娘斜倚画栏。
双文：红娘！
红娘：啊？
双文：今天夫人房中，可曾去过？
红娘：尚未去过。
双文：外面呢？
红娘：也不曾去过。
双文：怎么不去？
红娘：无缘无故，做什么要去？
双文：是呀，无缘无故，不去才好！
（半晌无言。
双文：红娘！
红娘：啊？
双文：今天夫人可好？
红娘：想是很好。
双文：想是……欢郎可好？
红娘：想是还好。
双文：……不知……
红娘：我也好，我们全都好！
双文：这才好！
红娘：就是你那多出来的张家的哥哥……
双文：他怎样？
红娘：唉……管他好不好！
（又隔半晌。
双文：红娘
红娘：啊？
双文：你听见什么话没有？
红娘：什么话？
双文：昨天的事……
红娘：昨天的事，除了你、我，和那个倒霉的张家哥哥知晓之外，是谁也不知。谁会说话？
双文：无人知晓才好。
（欢郎一跃而入。
欢郎：我就知道，你们不在园中，就准在房里。
红娘：哥儿，你吓死我们了！
欢郎：我要好好的吓吓你们！你们以后留神留神！
双文：你又从哪里遊玩得腻了，却撞将这里惹事招非？我告诉母亲去！
欢郎：原是我告诉了母亲，母亲才叫我来的。
双文：弟弟，你告诉母亲什么了？
欢郎：张家哥哥的事。
红娘：什么，你如何知道？
欢郎：我亲眼见到的，如何不知？
双文：你告诉母亲了？
欢郎：告诉了，全告诉了！
红娘：啊呀！你这个没担当的快嘴！
欢郎：姐姐，你看！又来嗔怪我了！
双文：你自喜欢胡言乱语。
欢郎：好，好，你们说我胡言乱语也好，总之，信不信由你！夫人还叫我传红娘去呢！
红娘：你是怎样说与夫人的？哥儿，你说了些什么？
欢郎：再不要问我什么、什么的，我这个没担当的快嘴，是再不来胡言乱语的了！
（外厢已在传呼。
声：红娘姐，夫人要你立刻就去！
红娘：来了！小姐我去了。
欢郎：如何？我却有一句说一句的。
（红娘祗唯应命前去。
双文：弟弟！
欢郎：唔。
双文：你原不曾胡言乱语，你是有一句才说一句的。弟弟……
欢郎：我还不是个快嘴！
双文：是呀，你的嘴紧得很，你十足是一个有担当的紧嘴！
欢郎：姐姐，你们平常总小看我！我倒底不是孩子了！
双文：你懂事得多了！弟弟，你告诉我，你亲眼看到些什么？你是躲在那里看的？
欢郎：用不着躲呀！我就在母亲身旁，长老来与母亲说话，不就见到了？
双文：弟弟，你见到什么？
欢郎： 唱 我看见，母亲与长老来相商。
双文：相商些什么？
欢郎： 唱 我听说，张哥哥得病在西厢！
双文：病了？他病了！
欢郎： 唱 他的病势很沉重！
双文：弟弟，他害的什么病？脉息怎样？
欢郎： 唱 他的病侯不知详！
双文：母亲听了，如何发付？
欢郎： 唱 母亲嘱咐老方丈，
速请太医开药方。
双文：他如今不知是怎样了？
欢郎： 唱 莫性急，听我讲，
我欢郎人小有主张。
我说道，张家哥哥非外客，
他却是，我姐姐的夫郎、欢郎的姐丈、娘的东床！
如今玉体染了恙，
姐姐定然心不放。
何妨让姐姐去探望，
才显出母亲恩不忘！
双文：母亲又说些什么？
欢郎： 唱 母亲低头想了想，
嘱我千万莫多想。
（白）她叹了口气，就对长老说：
唱 去探一遭也应当，
叫双文不如叫红娘！
双文：所以你就来到这里，没头没脑的，吓得我们坐立不安？真是个没担当的快嘴！
欢郎：又是快嘴！你们总是嫌我，我告诉母亲去！
（他话未说完，身已离屋。
双文： 唱 闻君得病我心碎，
昨宵开罪原无奈，
我约你，待月西厢门半开。
更深人静两相会，
你却是夜未深，人未静，
当着红娘跳墙来！
我为你，泄机关，
连累我，更难堪，
我只好违心把约毁，
你怎能刻骨相思害？
（白）唉！这也怪他不来，谁叫我与他书信往还，使他惊喜，使他疑猜，使他废了寝，使他忘了攴，使他长吁短叹、左顾右盼，可怜他，是早亦徘徊、暮亦等待，等得这一顿抢白，替代了那百年欢爱！到头来，落得了个一病郎当，九转肠迴！
唱 我有心难诉心头苦，
我有话不便当面说，
我有心劝慰难劝慰，
我有意婿配……
（四顾无人之后。
唱 ……无法配！
心相印，意相随……
齐唱 她重作书信再约会。
双文： 吟 休将闲事苦萦怀，
取次摧残天赋才。
不意当时完妾行，
岂防今日作君灾。
仰酬厚德难从礼，
谨奉新诗可当媒。
寄语高唐休咏赋，
今宵端的雨云来！
齐唱 信内现有佳期在，
门外红娘探病回。
（红娘入内。
红娘：姐姐，夫人命我西厢探病去。
双文：好点了不曾？
红娘：唉！还提他则甚？想是凶多吉少，性命难保！
双文：红娘，你理会得什么？想来昨夜，他受了些寒气，因此负气卧床，推说病重。
红娘：红娘原不理会什么。但知他受的不是寒气，却是冤气！你想，他救了人家，反害了自家。古人说，痴心女子负心汉，今番正巧相反！男的是落花有意，女的偏流水无情……
双文：红娘，我有张药方，你拿去与他。或许好些，也未可知。
红娘：你那里又弄出个药方来了？
唱 他乃是，异乡得了相思症，
你纵有，妙药难救断肠人。
心病还须心药医！
双文： 唱 你自管送去但安心！
红娘：安心，你还有什么不安心的！
唱 你安心作弄送他命，
因此上，依着韵脚把诗联，侧着耳朵把琴听。
任他恩山义海重，
也成了镜花水月影！
谁叫他，是功名念儿一无存；
谁叫他，把婚姻事儿反复吟！
他从海棠花开想到今，
合该是恨已深，病也沉！
便是我，无端从中献殷勤，
逼得我，脚不歇、步不停，就像线儿不离针！
双文： 唱 我几曾，负了义，忘了恩？
夫人她许了约，背了信。
连累你一再受辛苦！
红娘： 唱 红娘原是心不忍！
（白）姐姐，平心而论，昨夜之事，你是未免过份！你想，他是个多愁善感的书生，婚姻无望，已是寻死觅活、痛不欲生！昨宵岂是无因而来？他便在小姐跟前面陈心事，也算不得是非礼之行！何况红娘又在一旁，更算不得私相幽会！那知姐姐却抢白得他无地自容……
双文：红娘，再休噜囌！速把药方送去，我等你回音。
红娘：唱 小姐你须多思忖！
双文： 唱 你送药方就少过问！
红娘：是呀，他都捨得了，要我噜噜囌囌问些什么！
唱 冤有头来债有主！
（白）张相公呀，张相公，你若客死他乡呵！
唱 你须知，我只送药方不问讯！
（双文目送红娘持柬远去。
（遥望晴空，她步向庭心。
齐唱 金乌坠，玉兔升，晚膳时分，
闭下窗，点上灯，更漏深沉。
（夕阳西没，新月东升。
（晚钟以后，微闻喃喃功课。
（仆妇收拾一过。
（玉漏初传。
（双文俯首凝思，踱回室中。忽有所感……
齐唱 今宵便须赴佳期……
念 人间良宵静复静，
天上美人来不来？
双文： 唱 真叫我，进退两难心不定！
不去赴约害张生，
若去相会我怕娘亲。
（提及娘亲，娘亲果临。
夫人：双文！双文！
双文：哦，母亲尚未安寝？
夫人：是啊，为娘心神不定，故而未寝。你如何还不安置？
双文：这盛暑逼人，闷热得紧。
夫人：双文，你的心神如何？
双文：还好。
夫人：还好？
双文：宁静得很呢。
夫人：哦，还好！欢郎说，你吓得坐立不安。为娘真是放心不下，如今还好！
双文：母亲，休听弟弟胡言乱语！
夫人：是啊，你弟弟专会胡言乱语，你也休听才好！
双文：女儿不去听他。
夫人：他说些什么没有？
双文：他来传呼红娘，前去探病呢。
夫人：对了，你那张家哥哥，病於西厢。我特命红娘前去探病，如今已是请过太医，开了药方，谅来无妨。
双文：想是无妨。
夫人：儿啊，虽是三伏时令，夜露犹寒，及早安息才是！
双文：女儿烧过夜香，便当睡去。
夫人：红娘哪里去了？
双文：那里也没有去过，才即在此。
夫人：才即在此？如何不见？
双文：想来她……
夫人：想来她，背着你，胡乱行走到那里去了！
（红娘及时赶来。
红娘：夫人说得好听！红娘有天大胆子，也不敢背着小姐，胡行乱走！
夫人：你却在此！
红娘：我在园中，与小姐安排烧香之事。
双文：我原说，她才即在此。
夫人：红娘，你须侍侯小姐，早些安眠。
红娘：红娘遵命。
双文：母亲，也自去将息。
夫人：为娘原是倦了！
红娘：送夫人。
（自有青衣掌灯引路，夫人回房而去。
红娘：姐姐，我的回音来了！你那神效灵验的药方，果是对症下药，药到病除！
双文：这就好了！
红娘：啊，姐姐，今夜园中，月明如水，凉爽得很呢！
双文：这样才好……
红娘：这早晚，想是初更已尽？
双文：是啊。
红娘：园中早就无人行走。
双文：红娘，你与我收拾、收拾。
红娘：早便收拾好了！
双文：红娘，今夜我身子有些不爽，不去烧香了。
红娘：身子不爽？不去烧香？……今夜本不当烧香！
双文：你毋须侍侯，我自去安睡。
红娘：不等你睡呵，怎样发付他人？
双文：什么他人？
红娘： 唱 果然是，你有心，他有心，
正好鞦韆院宇夜深沉！
花有荫，月有荫，
这春宵一刻值千金。
你休以为，他身外一条衾，头枕三尺琴，
你崔家，现有着，翡翠衾，鸳鸯枕！
小姐呀，往事如今皆不论，
你今夜三更定须行！
如今是，亲不亲，尽在他，
肯不肯，不由你崔莺莺！
若是你，背了约，忘了恩，
只怕是，起死回生万不能！
你又何必，几番写信约张生，
害他得了相思病！
双文：痴丫头，你又得着些什么来？
红娘：红娘什么也不想得他！祗是姐姐再要反悔，怕送了人家的性命！
双文：什么信不信的……我是着你送药方去的，你这是做什么？
红娘：去至夫人房中，告禀夫人说，小姐着我送了张药方，与西厢的哥哥。上面无非是“今宵端的雨云来”……
双文：鬼丫头，你倒会放刁！
红娘：不是红娘放刁，其实，小姐，切不可又如此！
双文：祗是羞人答答，怎好去得？
红娘：谁见来？除却红娘，再无别人。去来去来！是时候了！我们去来去来！
（双文整衣裳、理雾鬓。红娘抱着衾枕……
双文：红娘，若是被人撞见，算做什么？
红娘：便是兄妹。哥哥病了，妹妹送个衾枕与他，也是有的。小姐，原是无奈，去来去来！怎么又立住了？
双文：红娘
（她哇的一声哭了。
红娘：小姐轻声，小姐轻声！姐姐，你想着什么啦？如何好端端又哭将起来了？
双文：红娘，此事万一传扬开去，我如何对得起在天先灵？高堂老母？相国门楣？
红娘：姐姐，不去更对不起张相公！若不是他呵，先灵遭劫、夫人遭难、小姐做了压寨夫人，相国门楣扫地！还是去来去来！
双文：昨宵开罪於他，今夜相见，他定当责怪！
红娘： 唱 他一片至诚将你侍，
恶言怎会记心怀？
这时侯，他定然数着你的脚步行，
呆瞪瞪，倚着窗槛望秋水！
风弄竹声，只道金珮响；
月移花影，疑是玉人来！
他望眼将穿，你石沉大海，
你倒是，来也不来，他费疑猜！
这数月相思也亏他耐，
才搏个苦尽甘来成欢爱！
（隐隐二更。
红娘： 唱 更漏声，声声传！
（白）小姐，休再迟疑，去来去来。
（红娘吹熄了灯。
（月光人影。
红娘：姐姐，但管放心。不到天明，我听殿上寺钟一响……
唱 自当接你小姐回！
（於是带上了门。
（於是人去楼空。
（晚钟既动，曙色渐启。
齐唱 牛郎织女渡鹊桥，
刘晨阮肇到天台。
寺钟动，红娘催……
声：小姐，回去吧。怕夫人觉来……
声：小姐，你破功夫，今夜要早些来。
齐唱 今夜果然又相会。
夜来明去一月余……
（楼台静，莺帷垂。
（秋风夕辉。
（双扉敞开，夫人盛怒而至。
（奴婢们肃然侍立。
齐唱 夫人她，怒气冲冲却为谁？
夫人：欢郎，你去院中，把红娘与我唤来！快去！
（欢郎廷捱不过，终于出去。
夫人：怪道这些日子，双文言语恍惚，神思昏沉，体态腰肢，别有不同！若不是红娘引诱，怎能够两边成就？家法侍侯！
（婢仆急应。
（欢郎、家法相继而到。婢仆自在外面鹄候。
欢郎：红娘叫我说，立刻就来。
夫人：好贱人！还不到来？
红娘：来了！不就来了？
夫人：跪了！
红娘：夫人，为什么这般发怒？
夫人：你还不知罪？
红娘：红娘原是不知。
夫人：你倒推赖得干净！我问你，你同小姐，每夜去至园中，作何勾当？
红娘：我道夫人问些什么，却为烧香之事！
夫人：烧香？烧些什么？你说你说！
红娘：无非保佑夫人！
夫人：呸！你还自口强！再不实说，我打死你这小人！ 红娘：不知夫人要我说些什么？
夫人：欢郎，方才你是怎么说来？再说一遍，叫她明白！
欢郎：我也没有多说什么。母亲叫我去寻姐姐遊玩，我就说了句，姐姐这些日子，总是夜里烧香，白天睡觉。一烧烧到天亮，一睡睡到晚上。
夫人：听见没有？你与双文，夜来烧香，天明回房？
红娘：没有这等事！谁见来？
夫人：欢郎见来！
欢郎：我没有见过！
夫人：不要你多口，与我下去！
红娘：夫人，欢郎不曾见过呢！
夫人：你还赖得了吗？
（夫人执过家法，便是一下。
红娘：啊唷！夫人，但请息怒！不要闪了贵手！我说了呵，我说就是了。
夫人：快快讲来！
红娘：此事说来话长！还在一月之前，有一天……
夫人：哪一天？
红娘： 唱 那一天，月上树梢头，
与小姐，谈笑之间停针绣。
她说道，张家哥哥抱病久，
合该西厢去问侯。
夫人： 唱 我叫你，行须监，坐须守，
谁许你伴她胡乱走？
（白）问侯之时，说些什么？
红娘：什么也不曾说呵。就说……
唱 夫人不该恩作雠，
小生无端喜变忧。
他还说……
唱 红娘你呵，且先行，
小姐她呀，权……
夫人：权，权什么，权什么？
红娘： 唱 ……权落后。
夫人：啊呀！罢了，罢了！女孩儿家，岂是落后得的？落后便怎样？落后便怎样？
红娘：怎么落后末……便落后了。
夫人： 唱 你花言巧语，你无中生有，
把崔家，出尽乖，露了丑！
红娘：夫人不用难受！
唱 原来是，问冷暖，搜病由，
却不料，成燕侣，结鸾俦！
夫人：气，气死我也！
红娘：夫人无须生气！
唱 他两相会一月余，
於今木已成了舟。
他们是，不识忧，不识愁，
一双心意两相投。
夫人你，得好休，便好休，
你何须定要苦追求！
夫人：此事我不怪旁人，祗怪你这贱婢！
红娘：夫人何必发怒！
唱 若把此事来穷究，
我几曾，拆散他们鸾凤友？
常言道，女大不中留，
夫人实在是祸首！
夫人：这贱人，还拖下我来！倒拖下我来！反拖下我来！
红娘：夫人，不是红娘数说你呵！相国在世，早就说过：信者，人之根本。人而无信，大是不可！当日贼围普救，夫人有命，晓谕两廊，不问僧俗，但能退得贼兵，便与小姐匹配！张相公如不慕小姐，为什么要修书退兵？既是兵退身安，夫人便不该赖了婚事！赖了也就罢了，就该多送金银，使他远去。夫人却又容他留於寺中！你想！这一个少男，一个少女，少男看见少女，那少女看见少男，少男少女，少女少男……
夫人：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倒受你的埋怨了！如今怎生是好？
红娘：夫人切莫忧虑！此事若不遮盖，一来辱没相国门第；二来落得个忘恩负义；三来告到官府，夫人还有个治家不严之罪！
夫人：红娘，依你之见呢？
红娘：依红娘之见，夫人依了这头亲事。大事化为小事，这小事末，也就化为无事了。
夫人：这小贱人，说得也是。祗怪崔家生了这个不肖之女！也罢了，也罢了！先与我把那不肖贱人唤来！
（红娘领命，唤来双文。
双文：你怎么便说了？
红娘：我如何不说呵？那家法，就在我身上乱转！
双文：羞人答答，怎么见我母亲？
红娘：这般光景，你还羞怕？羞就不要做！
双文：母亲！
（哭了。
夫人：我的孩儿，你今番被人欺侮，做下这等事来！都是我的孽障，还怨那个？与我起来。
红娘：小姐，起来。
夫人：速去西厢，把那个禽兽带来！你还哭什么
（夫人也哭了。
（红娘领命，带来张生。
张珙：红娘姐姐，小生怕得紧！你要与我遮盖遮盖！
红娘：呸！你个苗而不秀的银样蜡枪头！当初如何不像现在？你要与我遮盖遮盖才好？如今夫人赔酒、赔茶，迁就于你，倒反担起忧来？
张珙：小生张珙，见过夫人。
夫人：好秀才！
（张珙跪了，双文也跪了。
夫人：岂不闻先王之德，行不敢行。我欲待送你当官，却辱了崔家门庭。没奈何，没奈何祗索把双文许你为妻！
张珙：谢夫人！
夫人：只是，崔氏门第，三代不招白衣女婿。你明日天明，便须入都赴考。若取得一官半职，回来与我儿成婚。不中啊，你是再休见我了！红娘，速去西厢，整顿行装。
红娘：是。
夫人：安排酒饭，明日一早，便当送行！
红娘：是
（夫人长叹迳去。
（张珙、双文，默然无语。
（室内苍茫一片……
张珙：我去了！
双文：你去吧！
红娘：天可怜见，姑爷此去，金榜题名……
——幕落——
五 哭宴到惊梦
（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露冷霜寒、叶落风凄。
（十里亭。碧云、黄花、青山、红枫……
（僧众们早在这里驱散了闲人，摆放下践行酒。
（法聪正与法本说些什么……
法聪：我是那里都安排好了！
法本：如此才好。时光不早，夫人就将到来。
法聪：师父，你看那边，车马相随，夫人来了。
法本：这是张相公与崔小姐来了，夫人尚在后面。
法聪：这车儿走得好快！
法本：不是车儿赶得快，便是马儿行得慢了。
法聪：怪道前后左右，紧紧相随。
法本：原要前后左右，紧紧相随。
（轮蹄相应自远而近。
法聪：师父，后面的那辆油碧轻车，想来便是老夫人的。
法本：果然，夫人她也来了。你我须迎上前去。
法聪：那我还须准备、准备。
（驻马、停车。
法本：张先生来了，速去喂马要紧。
法聪：还要喂喂马，啊呀，那里却未安排。
法本：啊呀！你早不安排？还不快去！
（法聪赶去，张珙迎来。
法本：僧众们蒙先生活命之恩，专诚在此送行！
张珙：长老，有劳你们！
法本：张先生，想是祭过祖了？
张珙：祭过了。
法本：张先生，是天下第一位才子；相国千金，是天下第一佳人，才子佳人，在佛地上成了眷属，真是我佛慈悲！
张珙：一天好事，冰消瓦解。眼见是会少离多，欢尽悲来，这是天不作美！
法本：先生此去，定然春风得意，衣锦荣归！那时侯，画堂萧鼓，鸾凤追随！
张珙：但愿如此！
（琴童担着书剑琴囊，直诣亭中。
琴童：相公，小姐来了。
法本：迴避。
（僧人们退去了。
（双文偕婢，徐步而至。
法本：小姐，你辛苦了！
红娘：长老辛苦。姑爷，小姐来了。
张珙：小姐！
（双文无语，垂泪、叹息。
红娘：姐姐，不要呵，你听姑爷唤你呢！
（双文未语，拭目凝望。
红娘：姐姐，夫人尚未到来。你有什么话说，何不说与姑爷。
（双文不语，低首沉思。
红娘：啊呀，这里又无旁人，你……
法本：这……老衲去看看夫人来未？
（法本走去一旁。
红娘：姐姐，你们不趁此时，多说几句说话，还等什么？
张珙：小姐，有何肺腑之言，但管吩咐。张珙定当刻骨铭心，永记不忘。
（双文欲语还住，红娘惊觉。
红娘：我与琴童说话去，唉，就来。
（红娘避过一旁。
（琴童早已倚住亭角，昏然睡去。
张珙：小姐！
双文：君瑞。
张珙：小姐，有何叮咛？
双文：我……
张珙：怎么？
双文：没有什么。
张珙：小姐，不要忧虑，心中有话，便当说与小生才好！
双文：我……
张珙：你？
双文：我看你……
张珙：看我如何？
双文：看你……
张珙：嗯？
（双文泫然泣下。
张珙：小姐，不要难过。夫人就将到此，你我夫妻，说也无妨。
双文：君瑞！
张珙：小姐！
双文：你瘦得多了！
张珙：哦，你更是憔悴。
双文：我，我原不曾梳洗。你，君瑞，你……
张珙：啊？
双文：你眼中含着泪？
张珙：没有，没有含着泪。唉！
双文：你口里吁着气？
张珙：不曾，不曾叹过气。
双文：你眉儿皱起，脸儿压低……
张珙：小姐，你何苦多疑？
双文：你的心意，我都仔细。你哭了？哭了！
张珙：这……
双文：君瑞。
张珙：小姐。
双文：你怕我伤心，不敢悲啼。
张珙：小姐，你须珍重你那千金之体！
（他们都忍不住悲啼了。
（夫人轻车在望。
红娘：哦，夫人的车儿……
（忍不住也须忍住。
张珙：不要哭了！
双文：不要哭了。
张珙：喔，小姐尚有什么，嘱咐小生的？
双文：千言万语，从何说起？
张珙：能说几句，就说几句。
双文：君瑞！
红娘：姐姐，夫人来了！
张珙：说吧，说吧！小姐……
双文：君瑞！
（欢郎高呼：“红娘，母亲来了……”
（红娘应声而去。
双文：天！
（倒底还是忍不住，悲啼了……
齐唱 你也哭，他也啼，
琴童闻声也悲凄。
昨宵欢，今朝离，
十里亭前惜分飞。
夫人：双文，你竟是不曾梳洗啊？
红娘：夫人还问呢！小姐早间，原是梳洗过来。听得一声去也，金钏就松了；到得十里亭上，面容就瘦了……
双文：母亲，女儿身子不爽，无心打扮。
夫人：我儿须珍重身子，张珙过来，自家骨肉，也毋须迴避。孩儿，你也过来见了呵。
（两人奉命见过。
夫人：坐了！
（奉命坐了。
夫人：斟上
（奉命斟上。
夫人：张珙，你满饮此杯，我有话嘱咐。
（奉命。
夫人：崔相国家，祗生一女，如今许配与你。此去京师，休要辱没了她！好歹你要挣个状元回来！
法本：夫人，放心！张相公托了先相国老夫人的恩泽荫庇，这状元，不是你家，还有谁家？这一杯，愿张相公前程万里，称心如意！
夫人：红娘，服侍小姐把盏。
双文：你吃一些吧！
张珙：你还不曾吃过。
红娘：是啊，你早饭也不曾用，随意吃一口吧！
欢郎：该是轮我敬酒了！
夫人：小孩子家，如何饮酒？
欢郎：不会饮，不要紧！只要会敬就是了。张家哥哥，你满饮这杯，早去早回！休为了做状元，忘却了做新郎！
夫人：小孩子家，却是胡说！
红娘：啊呀！哥儿，你说得好啊！红娘也敬姑爷一杯，愿姑爷及早得中，与小姐及早团聚！
夫人：吃些酒菜吧。
齐唱 酒是水，菜是泥
是泥土却无泥土味。
心如灰，情似醉，
面对山珍不觉饥。
长叹息，空垂泪，
霎时红日已沉西。
夫人：红娘，时光不早，吩咐套起车儿，请张相公上了马！我等便须回去。
红娘：是了！老夫人吩咐，车马伺侯。
（法本匆匆奔波照拂。
张珙：小婿告别了！
夫人：你去呵，我别无他嘱，愿以功名为念！
张珙：是。谨遵严命。
法本：相公，此去京师，一路平安。恕老衲不再远送。
张珙：多谢长老！
（琴童与夫人告辞，与公子、小姐告辞。
夫人：双文，你可有什么话说？叮嘱於他？若没有呵，与我同车回去！
双文：我……
红娘：小姐，你不是有话须说？
双文：是啊。
夫人：既是有话，就当早说。
红娘：小姐，说吧！
（突然欢郎呼痛。
夫人：我的儿，你怎么了？
欢郎：我肚子痛得紧呢！
夫人：啊，那便如何是好？红娘作速回去吧！
欢郎：我不要坐红娘的车儿回去！我要坐母亲的车儿回去！
夫人：再等片刻，就须回去。
欢郎：啊唷！痛死了！
夫人：这，这……如此红娘好生看顾小姐，我先走一步了。
（夫人抱着欢郎，送走不久。
法本：张相公，前途珍重，老衲别过了。
（僧侣们自去寺中。
双文：你这一去，几时回来？
张珙：我是青云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
双文：君瑞，你若不归，如何发付我来？
张珙：你……双文！
唱 我和你，连理枝断分比翼，
未卜何年是归期。
此去金榜名不题，
更无颜面再会你。
从此后，你去嫁个官家子，
朝欢暮乐也相宜。
双文：君瑞，君瑞！
唱 你休意气，莫猜疑，
我双文终老不相弃。
秋风厉，雁南飞，
你多珍重少悲啼！
且休管，功名成就不成就，
总该早回蒲东地！
红娘：是呵，上京要紧，回来更要紧！你还怕老夫人，撵你出去不成？
张珙： 唱 你与我，一月夫妻有情义，
一朝分手如梦里。
倾刻间，我去京师你回乡，
车儿向东马向西！
红娘：姑爷文章盖世，日后自当重新见面！
张珙：是呀！
唱 中与不中当回来……
（马儿叫嚣力嘶。
张珙： 唱 马儿催我将你离。
双文： 唱 你轻远别，重名利，
女儿家重的是真情义！
终然考场落了第，
你仍是，妻荣夫贵的相国婿！
争什么，一跃龙门登青云？
道不得，催你赴考也是计！
状元及第谈何易？
无非是，拆散鸳鸯两处飞！
你中与不中当回来，
我侯郎君重相聚！
张珙：双文，张珙恨不得生死追随小姐！只是，夫人昨夜逼我入京，由不得我再留连下去了！
双文：你我相见得好迟，分离得却快！
张珙：柳丝虽长，却不能挂住斜阳！
双文：柳丝虽长，更系不住你那马儿！
琴童：相公，时光不早，再不动身，会耽误了行程呢！
张珙：双文，相见不远，不须伤悲。张珙去了……
双文： 忍泪佯低面，含情假放眉。
不知魂已断，那有梦相随。
张珙：我如今方寸已乱！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一言难尽！双文，你先饮这一杯！待等我回来，再饮个双杯。
双文：张珙夫啊！
唱 我是酒未沾唇心先醉，
眼中流血心如灰。
方才还从一处来，
此刻竟是独自归。
昨宵欢聚西厢下，
今日分袂长亭外。
两地相思只自知，
一腔幽恨诉与谁？
老天不管人憔悴，
是泪是酒也分不开！
张珙：红娘姐姐，你为我担惊受怕！如今，也无以为谢，请先饮一杯！他日回来，再作图报。
红娘：相公，此番须早去早回，小姐天天守侯你呵！
张珙：多则半载，少则三月。定当回来！双文！
唱 我是见车马，心内焦！
此去京师路迢迢！
双文： 唱 我是见车马，心如绞，
生离死别最难熬。
你人地两疏赴帝都，
饮食起居须自照料。
野店风霜你宜多眠，
荒村雨露你休起早。
我不盼，紫衣玉带折桂客，
但只求，布衣荆钗同到老！
张珙：双文，我记下了！你要珍重！
双文：你也要珍重！
（晚风、暮钟、昏鸦……
（他们依依惜别。
齐唱 君去也，一鞭残照渐渐遥，
回望处，暮云普救已虚渺。
（闪电射入了草桥小店。
张珙： 唱 风凄凄，雨萧萧，
一路奔波到草桥。
（小二哥引琴童、张珙入店。
（琴童打散了书剑琴囊。
小二：要用酒饭，但管吩咐。
张珙：我诸般都不要吃，只要睡觉。你吃吧？
琴童：我不饿！也睡吧。
小二：我们大家都睡。要用什么，但管吩咐！
（小二哥一个呵欠，打了出去。
琴童：相公，明天一早，就须上路。你早些安息吧！
张珙：这就睡了！
唱 心灰意赖两眼昏，
孤灯一盏听雨声。
昨宵西厢暖如春，
今夕草桥独消魂。
窗外风雨吹不停，
墙脚秋虫犹哀鸣。
烛火摇摇黑沉沉，
衾被薄薄冷清清。
早知别恨离愁苦，
懊悔来至蒲东郡！
声：张珙……
张珙：呀，这是谁在叫我？ 声：张珙……
张珙：这好像是小姐的声音！
声：……张珙
张珙：我的小姐这声音！果然是她！她荒郊黑夜，如何追赶来了？是呀！夫人既将她当面许我，她便到此，也算不得私奔的了！小姐，你快与我说话呀！
声：你明日天明，便须入都赴考。若取得一官半职，回来与我儿成婚。不中呵，你是再休见我了！
张珙：不是小姐吗？
声：张珙……
张珙：小姐，你在哪里呵？
（一缕轻烟，双文冉冉而临。
双文： 唱 走荒郊，把不住，心娇怯……
张珙：小姐，我在这里呵！
双文： 唱 那顾风雨路难觅。
你我已然丝萝结，
为了功名便相别。
自君别后痛悲切，
关山万里走不息！
不能生同衾来死同穴，
不如恩断又义绝！
张珙：小姐的心，便是我的心！
双文： 唱 旧恨新仇难磨灭，
狂风阻路气难接！
（白）张珙，你在哪里呵？
张珙：小姐，我在这里！小姐，小姐！
（清霜、碧波、白露、黄叶……
（夜雨、寒蛩、晓风、残月……
张珙：呀，这里仍是草桥店。竟不知此时是什么时分了？
唱 月儿斜，灯儿残，
酒已醒，梦也回。
一天烦恼全消散，
斜卧身子和衣睡。
但愿老天多作美，
再叫莺莺入梦来。
（张珙重又入睡。
（蜡炬成灰。
（一天露气，满地霜华。晓星初上，残月犹明。
双文：张珙，你开门啊！
（门开。他们见了面。
（诉说间，来了个卒子。搜索双文……
（张珙斥退了卒子。
齐唱 他们生同衾死同穴，
千秋万世不分开！
——幕落·全剧终——
2007，3，8．
